爸爸(他用生命换了四个牧民的命、唯一登山鞋被暴恐分子扒掉)
2015年9月28日,天山醒了。
天山上的雪,都是冰粒粒。不断有雪水漏进帐篷,泡住了衣服和帽子。周围的山坡,被雪染白了。下午,河水变得浑浊起来,水声渐渐地变成了轰鸣声,隆隆作响。
那是新疆。中秋节第二天的新疆。
突然,一队身穿迷彩大衣和军绿大衣的人,从河谷上游缓缓走来。闯进了杨威的镜头里。
领头的,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,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,手里拄着一根系着红布的棍子,背着一个行囊。身上的迷彩大衣,已经被雨雪淋的湿透了。他们不是在登山,事实上,他们从事的是一项你不会想到的任务——沿山搜寻“9.18”严重暴恐案件中的暴恐分子。后者带着抢来的枪支,逃往天山深处。
危险,暗枪。几乎是,随时随地。
“烤烤火?”“不了。”“进帐篷取个暖吧?”“不了。还得赶回去给指挥部汇报工作。”
“我们在帐篷里都冻得睡不着觉,他们一行,昨晚在山里是怎么过的?”杨威拿起相机,偷偷录了一段他们的背影。这一行人在泥泞湿滑、陡峭崎岖的山路中,渐行渐远的背影......
两个星期后,领头的那位维吾尔族大叔,再也没有回来。
他死了。
死在了天山南麓脚下的一个洞穴里、暴恐分子的刀下。他用命,去换4个牧民的命。死后,暴恐分子甚至剥走了他唯一一双登山鞋。他就这样,光着脚躺在雪地里。
杨威不会想到,他无意中用镜头录下的,竟是这位51岁维吾尔族英雄最后的背影。
他有名字,他叫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。他还有个名字——阿克苏地区公安局副局长,警察。
他是喀伊热·买买提江的爸爸。
“我在山里,你们来了也见不上,还是别来了”
一天早晨,20岁的喀伊热·买买提江身边,来了很多警察。这位维吾尔族姑娘在“都穿着和爸爸一样的警服”的人群里,找了很久,就是没有找到爸爸。
“妈,我们去拜城,爸爸在那里工作,躺着的那个人不是我爸爸。”她抓起妈妈的手说。
那天,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下葬。
是啊,躺在那里的人,冰冷、苍白又陌生。怎么会是小女儿眼中,“很帅,有一双明亮的眼睛,笑起来眯成月牙”的爸爸?怎么会是“曾用了半个小时,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毛躁蓬乱的长发梳开”的爸爸?
拜城,这个母女仨在古尔邦节里,从电话中屡屡听到的地名。竟成一家四口的永诀之地。
去年,就在维吾尔族的古尔邦节到来前,9月18日的清晨,一起严重暴恐事件血染拜城县——一个暴恐团伙枪杀了拜城西北铁热克西苏杭河煤矿的矿工,致11死、18伤。在冲击煤矿炸药库未遂后,又伏击出警民警,致3名民警、2名协警牺牲,抢夺两支步枪后,向天山深处逃窜。
案发后,公安部、新疆自治区党委立即调集公安、武警力量,在1300平方公里内展开全面搜捕。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,就是搜捕队的一员。
小女儿不懂这些。她只听妈妈说,爸爸又不能过节。“拜城可能出了什么事情。因为每次哪里出事,爸爸就会在哪里。”
但这一次,又有些不同。
“打十次电话九次都打不通,偶尔打通一次,说两句话又匆匆挂掉。妈妈一直唠叨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,而我也莫名其妙地很想他。”
10月4日,喀伊热·买买提江和妈妈约好去拜城看爸爸,得到的回复是:“我在山里,你们来了也见不上,还是别来了。”
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的确在山上,20多天,几乎成了个“野人”。
沿山搜捕,谈何容易?只能一家一家摸排线索。从切克尔到塔吐,从塔吐到叶德尔,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带领特警、牧民,挨家走访,有时晚了,就睡在羊圈里。
新疆的山,是什么样的?在同一搜捕队的特警杨烨眼里,那是“走在刀片上”。
“从海拔2500到4600米,山势陡峭、牧道羊肠,千沟万壑,洞多缝多,有的沟谷草木丛生、飞瀑悬河,河水最深有1米多,冰冷异常;有的沟谷乱石掩道,断壁悬崖横亘,狭谷两壁刀削斧凿直上直下,寸草不生。进入9月下旬,山中天气变化无常,昼夜温差迫近30度的极限,经常雨雪冰雹交加,夜间气温更是寒彻刺骨。”更何况,他们每人要背着一二十公斤的装备,负重前行。
杨烨印象最深的是,50多岁的“买局长”,“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”。
“我们让他靠后点。他说,真遇上暴徒,我比你们有经验。”
这,正是女儿印象里的爸爸:“个子不算高,但是有着宽厚的肩膀。”
10月15日,喀伊热·买买提江入选了学校学生会,她高兴地给爸爸打电话,又没打通。“我就给他发短信,告诉他这件事,因为我知道他会高兴。”
可女儿怎么也不会想到,就在两天前,她已经彻底失去爸爸了。
“你们要杀要砍冲我来,放开他们!”
在爸爸离开5个月后,喀伊热·买买提江终于鼓足勇气,跟着他的战友一起进山,去他遇害的地方。
那是一个隐秘的山洞——暴恐分子曾经的藏身之处。虽然经过大雪和风沙的侵蚀,但剥开地表面的小石子,仍然能看到上面的血迹。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的血迹。
他被杀了。为换回,4个牧民的命。
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是无意中“找到”这个山洞的。沿山搜捕时,牧民吐尔洪向他反映了一个情况:在天山一处断崖下,他和暴恐团伙主犯买买提·艾沙两个人放羊时,曾经发现了两个山洞,“其中大的一个能容纳几十个人,特别隐密,不好找也不容易发现”。
这引起了“买局长”的注意,他立即申请带人去山洞所在的芒力克,探一探。
“连续翻过四座山,再也无路可走,眼前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看不到底的绝壁,直上直下。”一同搜捕的特警杨烨回忆,“买局长”先是在绝壁上用望远镜观察,“但沙棘丛生,实在看不出什么”。
4个熟悉地形的牧民,就说,他们先骑马下去看看。“买局长不放心,叮嘱他们:千万记住,发现山洞后,不要进去,只看附近有没有脚印和可疑的东西。”
一个多小时后,牧民还不见踪影!喀伊热·买买提江的爸爸急了。
彼时,4个牧民已被劫持。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好像预感到了什么,朝着相同的方向,孤身一人,打马下了山。
“(在山洞外)再看到买局长的时候,他头上流了很多血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”后来逃脱的牧民马合木提回忆,“买局长劝(暴恐分子)木沙投降,木沙不但不听,还说是牧民们把警察带到了他们藏身的山洞,要把牧民们都杀掉!”
马合木提不知道的是,他们被劫持后,暴恐分子发现山上又下来一个人,就换上牧民的外衣,装扮成牧民,把喀伊热·买买提江的爸爸引到了洞口,搞突袭。
生死关头,马合木提回忆,喀伊热·买买提江的爸爸的最后一幕,是这样的:
他用手臂护住牧民,说了三句话。
第一句:“你们缴械投降吧,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!”
第二句:“你们不是要找警察吗,我就是警察!”
第三句:“你们要杀要砍冲我来,放开他们!”
他死在10月13日。前一天晚上,喀伊热·买买提江好不容易给爸爸打通了一次电话。他叮嘱女儿,天冷了,多穿点衣服,还说这边事情完了就回去看她。女儿说:“爸爸,你要注意安全。”爸爸笑着说:“我都几十年的警察了,你担心我干什么?我还要活很久,我还要看你大学毕业,看你工作,看你结婚呢。”
山洞外,下雪了。
“那段日子我想到拜城去,我想给那里的警察叔叔们洗衣服做饭,只要抓住这些暴恐分子,我什么事都愿意做”
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的尸体被发现时,已经是第四天了。
尽管遇害当晚,指挥部就连夜组织警力到芒力克搜索,还出动了直升机。但山势复杂,山与山犬牙交错,“看着对面山脊,绕来绕去,就是绕不过去”。
“买局,您牺牲时,躺在雪地里,还光着脚该有多冷啊!”阿克苏公安局的战友刘茂林,回忆起那一幕,失声痛哭。
喀伊热·买买提江,始终不相信,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:“很长一段时间,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,梦里,我在深山疯狂地找他,他也在找我。”
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可能永远没机会知道,他为之付出生命的,是近年来新疆阿克苏地区处置范围最广、难度最大、任务最艰巨、参与人数最多、历时最长的一场大围捕。
爸爸死后,喀伊热·买买提江把3块沾有爸爸血迹的小石子,带回了家。
那段日子,她只想到拜城去。“我没有爸爸那么强大,我也不会用枪,我想给那里的警察叔叔们洗衣服做饭,只要抓住这些暴恐分子,我什么事都愿意做。”
整个拜城都在帮她。
每天,上万名牧民参与搜寻和围捕,他们不计报酬,浩浩荡荡进到山里,白天啃一口干馕充饥、晚上点一堆篝火御寒。从哈拉塔什到黑英山,从台勒维丘克河东岸到哈拉苏河西岸,每10米一堆篝火,每1到2米一个人......牧民们都说:“我们维吾尔族人不需要这样的坏蛋!”
终于,10月28日,在叶德尔芒力克买局长牺牲地两公里处,民警发现并歼灭了13名暴恐分子。
当夜,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生前的兄弟们,向着深山,流着泪,声嘶力竭:“买局长,报仇了!”
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终于可以长眠。
直到今天,公安局战友的刘茂林心心念念的是,他还欠着“买局长”一顶帽子。“10月8日,开完案情分析会后,买局对我说:‘茂子,给我一顶帽子撒,这几天天太冷,山风吹得我头疼得实在不行了。’直到牺牲了,他还是没有一顶合适的帽子。”
沿山搜捕时,山风直吹。如今他永远躺下了,刘茂林想:买局,你会冷吗?
“爸爸是个骗子,这次,他又骗我。因为这一别,就是一生......”
喀伊热·买买提江说,她一直记得爸爸穿制服的样子,两杠三星,胸前的警号是141866。
“起初我恨爸爸,他太自私了,平时扔下妈妈和我们姐妹不管,现在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。但我又很想他。”
在她的儿时记忆里,爸爸是个超人:“他总是很严厉。我上学第一天,他没有送我,只给我画了张地图教我怎么走;他很固执,宁肯看着我冒雪独自上学,也从不同意让我搭乘他的顺风车;他很强大,我从来没见过他筋疲力尽的时候,甚至从来没有住过医院......”
爸爸又是慈爱的。
喀伊热·买买提江记得,她手术住院时,“爸爸用手不停地爱抚着我的头,一直到我睡着了”;“爸爸四十岁才开始自学汉语,他和同事骄傲地说:‘我的小女儿就是我的小老师’。”
就是这样强大的爸爸,如今,僵硬、冰冷、无言。
在维吾尔族同胞口中,他是那个永远的“买买”。
“我和买买的父亲都是‘老公安’。小时候,院子里的孩子玩打仗游戏,买买和我永远演‘好人’,‘好人’就是解放军、警察。”
“小时候,每年寒暑假,买买都去砖厂勤工俭学,搬一天砖挣一块钱,有时胳膊都肿了,第二天坚持去。”新疆温宿县公安局政委吐鲁洪·毛来克回忆,后来,两人都当了警察,“买买”还是这样。
时间拉回到20年前。“1996年,新疆温宿发生‘2·10’案件,为了抓捕暴恐分子,买买整晚蹲守,吃干馕喝冰水。后来,我和他一起去乌鲁木齐抓捕最后一个暴恐分子,那个暴恐分子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审讯时,买买问他:‘你认不认识我们?暴恐分子说:我咋不认识?你们就是小时候在院子里永远当解放军和警察的那两个人。你们给我等着,等我出去,我早晚收拾你们。’买买对他说:‘有我们兄弟在,你翻不了天!”
在汉族战友眼中,“买局长”跟他们早已如亲人。
每次出任务时,“买局长”都亲自带领专案组民警蹲坑守候。“南疆的8月,即便是夜晚也酷热难耐、蚊虫肆虐。三个晚上过去了,民警们劝他说:‘政委,您就不要跟我们一起蹲坑了,您还不相信我们的能力吗?’可他却笑着说:‘我就像一只母鸡,你们是我的一群小鸡,哪有母鸡放心让小鸡独自外出的?’”
这样的爸爸,必然对女儿有很多亏欠。
喀伊热·买买提江的记忆中,爸爸曾向她许诺:“明年、明年六一儿童节,我一定陪你玩儿”,可是从没实现过;爸爸总是说“等我闲了,一定带着你们出去旅游”,可到现在,她没有和爸爸出去旅游过。
爸爸陪她最长的日子是——三天。那是去年9月6日,买买提江·托乎尼牙孜送她去乌鲁木齐上大学。“他陪我一起逛街、一起吃饭、一起买衣服。整整三天。当时不知道为什么,很想哭。”
“那天,爸爸说:‘我以后陪你的时间长着呢。’”“这次,他又骗我,因为这一别,就是一生。”
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| 来源: 长安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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